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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景与夕照句读

李旭

桃兄让人捎来了准备出版的打印书稿,嘱我写点儿文字,这件事情早有约定,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。在感谢桃兄信任的同时,心中未免有些忐忑、甚至惶恐。对我来说,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这点滴墨水,还会有人不嫌弃?自己都觉得怎么有点儿像买彩票中大奖一样不靠谱。一般说来,为人作序既要有身份又要有水平才是。说到身份,我不过一个靠卖石头为生的草根儿罢了;说到水平,前阵子文友聚会,一位兄台对我直言:“你有什么(作品)?尽管说得比我好,但写得……”他的意思我明白,嘴上凑合,笔下呵呵。这位老兄一向对我不错,而且说的也是实话,我这个人贪玩儿,不能说将大好光阴都换了浅斟低唱,但玩物丧志是免不了的。而投入与产出也是有比例关系的,像他那样作品既有影响还能再版的高度,远不是吾辈业余作者跳一跳就可以够得到的。所以,我写作的那些碎片化的东西只能称为文字,无法形成文本的概念,它们像昨日黄花一样飘落水中听不见个响儿,也就没什么可介怀的。好在我不是唯物论者,还可以用唯心主义自嗨。

既然知道自己没资格作序却又不避麒麟下露出的马脚,这不得不说一下我与桃兄的缘分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春岁月,都有过自己的热血情怀,无论从军龄上还是写作上,桃兄都是我的前辈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我“一颗红星头上戴”的时候,就在部队的报刊上拜读过桃兄的大作,虽未谋面却心向往之。那时候想在报刊上发表个豆腐块、火柴盒,真的好难啊,不像现在渠道也多,有点关系就更不是个事儿哈。但难归难,一旦作出成绩,在和平年代有的时候笔要比枪好使,我就是因为在军报上发表了几块豆腐干、火柴盒立过三等功,并且在服役期内面对镰刀和斧头,举起手臂握紧了拳头。所以,我能体会到桃兄的付出与收获,在那个年代对于个体生命的意义。曾经的青春岁月,已沉淀成我们共同的人生底色,我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,恐怕与这种对相似经历的理解和消化有关,如此才有基础进行区块链接、甚至并网发电。这也正是我为桃兄欣然赴命的原因所在。说胜任,那是走夜路吹口哨;说愉快,却是由内而生不会装的。

有点儿跑偏还是回到正题,一般有身份有水平的人写序,即使不搞它一场宏大叙事,起码也要在文本的整体上有所把握,也就是在面上总结概括的要有广度;在具体上要有所提炼,也就是在点上分析挖掘的要有深度;然后还要在风格形式上梳理一下归归类,看看是属于传统写实的古典主义,还是现代虚构的意识流派,最好能用抽象的概念方式将其纳入一定的美学范畴表现出理论高度;具体到旧体诗写作,再回顾一下古典诗词的历史,在历史性与共时性向度之间找一找坐标,有没有把当代元素的新酒装到旧瓶里......说实话这样高大上的细活儿我真的干不了,你能想象一个在家喝散白就花生米的人敢进大馆子吗?何况小马拉大车不累死也得疯掉。之所以要扯上这么几句闲篇儿,是为了取得桃兄的谅解,一个是我的写作就像做人一样,走走停停没什么节奏又漫无目的,既然完全依着自己的性子比划也就保不齐四处漏风的; 二是桃兄给我的书稿是挑选出来的并非全部作品,而我就看了排列在最前面的两首,但一叶知秋,已然觉得够了。我是这样想的,为什么这两首安排在最前面而不是其它,难道只是一种偶然性,就没有可能是应然性甚至必然性吗?何况数量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,一个人身高肉实就证明分量重吗,钱袋子鼓就意味着含金量高吗?许多人笔下千军万马,到头来可曾在大地上留下过点滴痕迹?北岛和顾城这样的朦胧诗代表人物,被人说起的不过两行诗而已,而张若虚平生也只留下两首诗,其中一首就是被誉为“孤篇盖全唐”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。如此说法可以看成我没能力接大活儿为自己找坡下,但主要是希望别把一篇读后感误解成“序”,还望桃兄恕罪则个。

那就来看看《靖海渔村晨景》和《雨霁秋山夕照》是如何抓人眼球儿的,这两首诗,无论题材内容抑或表现形式,是具有连贯性与逻辑关系的,都是表现对人生不同阶段感受体验的提炼升华,放在一起阅读非但不会觉得重复,反而在节奏上获得一种通感——我看好它们。且先说说描写晨景的这首,还是按照顺序一行一行地句读谈谈心得体会。“晨光初露晓风轻,漫显村山似画屏。”这个“轻”字实在是高(先说第一个意思,另一个容后连接),不仅将眼前直观景物举重若轻地进行了艺术处理,用具有动感的意象表现了融入大自然后诗情画意的心境,而且更进一步的是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,让人去揣摩隐藏在背后的东西,或者说是什么样的条件环境才能滋养生长出轻松快乐的种子,让它在太多计较的现实束缚中破茧成蝶?当然只有在“轻”大于“重”的时候,这个“重”就是重口味儿,就是老子说的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五味令人口爽......”就是庄子说的“嗜欲深者天机浅,凡外重者内必拙”,就是生活得到基本保障后依然无度索取,从而心为形役扭曲物化使生命不堪重负,哪还有闲工夫去管明镜台上厚厚的尘埃。所以,只有浊气下降清气上升,当“轻”超越了“重”体现出充实自足的精神底气和人生境界时,才能稀释溶解、炼化制衡那些令人头重脚轻引发“三高”的东西,也才会有心思抒情写意把小渔村当个事儿。但是,做为有理性能够独立思考的人,是无法忽略“轻”这种被赋予内在品格超然于经验世界之上的心灵属性的,它挥一挥手,比有限大地具有无限可能性的辽阔天空,便会朝霞盛开云朵扬帆。

接下来的“漫”字,也是耐人寻味有嚼头儿。它可以有多种用法,“路漫漫其修远兮”“雄关漫道真如铁”等等,但在这里我觉得是指载体装不下内容,也就是水大于杯子满溢出来,形成漫延扩展的联想发生状态。杯子可以当成眼睛,容量就目力所及的“村山”那么大点儿地方,总之是具象的有限的、并且是固定的;“似画屏”,在修辞概念的界定上,似、像、如这类表述被称为明喻,但在这里却兼容了隐喻和转喻的功能。前面说过“漫”乃水多溢出,实际上隐喻着心理活动是一条动态的意识流的含义,这样固定的画面也就得以演绎成能够随意切换的心屏,从而转喻了思维的主观能动性,才是艺术形式的本质结构这样一种人本观念。如此看来,在意识中显像的就不会是眼中的“村山”那样只有一个平面的维度,时间也不是一条始终向前的线性向度,而是像美人起伏的山峦、柔软的流水,弯成曲线折出弧度。如果读过柏格森的哲学著作《时间与自由意志》,其实不读也能猜出命题的大致方位,既然把时间作为前置条件,那么这个“意志”只有在心理时区才会“自由”,而不可能指常规状态下的物理时间。柏格森关于时间论述的核心概念是“绵延”,而本诗中的“漫”字恰恰体现了“绵延”的这种动态趋势,也可以理解成时间具有双重属性——对于大脑来说,时间是个不变的恒数,它的结构是确定的、有秩序有规律是能够把握的,属于客观世界外在于人的物理现象;而对于心灵来讲,时间是不可分割的、永远相互渗透的,既是不确定的又是浑然一体的,也就是具有偶然性与随机性,谁也无法预料在什么情境下,哪个节点触动哪根神经,引发穿越而来的时光雷电,既能令人瞬间黯淡石化、也能让你立马满血复活。因此它是内在于人的心理现象,只能用感受或者体验加以描述,却无法用分析归纳、概念抽象那套逻辑实证主义的方法将其固定。所谓“绵延”即是源头活水,遇到合适的土壤环境便会激活休眠的缺席者,还原出不断生成的在场时光。这也体现了大脑和心灵的区别:前者依靠思维提供数据分析与逻辑推理,后者却凭借感受产出再生能源;前者是可以量化交换的经济学上的价值,后者是无法用数学统计的生命态度和形上意义。

我之所以把“轻”与“漫”当作金枝玉叶般侍弄,盖因二位像“人”字的两条腿儿,可谓让概念获得内容充实的两大支撑:前者象征着化繁为简破重向轻的移情,也就是将熙熙攘攘的滾滾红尘化作一场闲敲棋子的明月清风,从而展现传统美学的修养功夫和人生境界;后者意味着积累够量通达质变,仿佛内流河不断喷涌漫过堤岸冲出峡谷,呈现的是一种开放性与生长性的心灵方式。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,都离不开岁月的打磨、阅历的充实,因此好的作品会包含着作者对人生经验的加工整理、对感性材料的提炼升华,也就是运用富有弹性与张力的艺术形式来彰显生命过程的本质结构。写到这儿应该说铺垫得差不多可以掀起盖头了,“晨景”这首诗的不同凡响体现在古代文论的美学概念“象外之象”的意蕴上。第一个“象”是通过文字符号构成的以现实为基础的图像,或者说是触景感怀的抒情对象;第二个“象”则是意象,由前一个“象”而触动时光闸门,引发意识流漫延出人生不同阶段的多重意象,这里面不仅具有美学的内涵,而且包括了有无相生、无中生有的哲学思辨,从而将个人经验消化形成普遍认知,虽然无形却是让生命内外得以贯通,体验到“万物皆备于我”的诗性意义的人生大象。

第三行“小巷石阶人迹早”,可谓厚积薄发静水深流之妙句,它形象生动地概括了人生大厦的基础工程该如何夯实。“小巷”在这里我觉得应该有两层含义,一个是社会生活中最基层最平凡的符号单元,另一个可以从物理学的广延概念上理解,也就是说它的容量十分有限。前面括号里说过“晨光初露晓风轻”的“轻”字还有一个意思,那么现在可以接上了。如前所述那个“轻”是隐喻有过经历看淡后的一种心态,而这个“轻”则是转喻了以过来人的眼光对“晨光初露”时的回顾与总结,也就是说自然要联想到青春时光,虽然精力旺盛毕竟感觉单薄嫩点儿,缺少阅历这块儿压仓石份量还是轻啊。因此,需要起早贪黑在“小巷”练摊儿从基本功做起,写好楷书扎稳马步,此乃“人迹早”之谓也,这样才能一步一个脚印,积累到一定的程度,自然而然就会增高长个儿不断登上新的“石阶”。第四行“草屋篱院灶烟腾”,实际上是对上一行的拓展和深化,只不过各有侧重。比如上一行“石阶”这个形象,给人感觉提升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本事,或者说那种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解决问题的有形能力。而“草屋篱院”显然是一种低处生活的指代,“灶烟腾”则意味着把咸菜粗粮吃得满嘴流油,把平淡重复不乏艰辛的日子咂摸得有滋有味儿的皮实状态。不仅如此,这里面其实还体现了作者对人生有着更深入的理解:人虽然贵为万物的灵长但却不是万能的,在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既绕不开又无力解决的难题,这个时候需要的是面对困难甚至煎熬的承受力,也就是能力使不上劲儿的时候可以用无形的达观心态去和解去看开。那么这种意志品质如何锻造与锤炼?当然没有任何捷径只能在“草屋篱院”的底层生活中摔打,就像和田籽料原石,只有在泥沙河水里翻来覆去跌跌撞撞,才能滾出一身养眼的包浆,在温润的外表下却包含着坚韧厚实的内在底蕴。

五、六行连读:“捧托旭日岭峰意,出没云波鸥鸟情。”要想举起“旭日”这样的大意象,必须具备“岭峰”般的底盘支撑才行,也就是说在必然王国把地基打得相当牢固结实,然后将经验认知融会贯通进入“出没云波”的飞行模式,有点像练书法,当具备了临帖的慢工夫后,再写行草逐渐就会如庖丁解牛般熟能生巧,抵达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王国。这两行高度概括了人生从基础性施工,到主体性建设这样一个具有因果关系的综合过程。七八行继续:“碧浪渔歌帆影远,鸡鸣犬吠褪寒星。”既然手儿已练好而且形与意也都有了,不能总是眺望诗和远方做白日梦吧,应该仗剑江湖策马关山,像驶出港湾的“帆影”乘风破浪。然而,无论梦想多么伟大崇高、情怀多么浪漫纯粹,总不能脱离实际不接地气,让它成为一场风花雪月海市蜃楼。所以,还是要立足“鸡鸣犬吠”的俗世生活,只有坦然接纳这种嘈杂零碎的人间常态,才能领悟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”的大俗大雅境界,心不静才“小隐隐于庙”,有定力方“大隐隐于市”。当生命百炼钢化作绕指柔,当完成了吃得是草却挤出牛奶这样一种吸收消化的内在过程,“褪寒星”就不会成为一句无厘头的空话;也就是说只有在滾滾红尘烟薰火燎的生活熔炉里,才能炼出一双穿透事物表象的火眼金睛,拥有一副铁齿铜胃。以上就是关于“晨景”的句读感受。我想,作者是以自己的经验和阅历为我们提炼出这样一幅人生图景:如何打好基础完成自身的主体性建设,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怎样达成一种有机融合与良性生态,从而使心灵呈现敞开的通透状态,让山林的鸟鸣、让穿过田野的风,随着湿漉漉的晨曦一块儿涌进来。

读了《雨霁秋山夕照》这首诗很有些感慨,不禁想起了王勃《滕王阁序》中的名句:“老当益壮,宁移白首之心?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”在当今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,有多少人被熙熙攘攘淹没,又有多少人被五光十色恍晕,人生难得在经历万水千山的漫漫跋涉之后,心灵的色泽并没有被岁月的风雨片片剥落,依然怀揣星辰、手持火种,用激情凝成诗意去点燃傍晚的天空。

那就依照前例,还是一句一句地说说个人看法。第一行“秋山过雨赋新晴”,人生到了秋天,经历过岁月的洗礼,拥有了大山一样的格局和气度,许多事情都看开了,也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,外在的功利已不足以支撑内心世界的可持续发展了,回过头看看,那些徒乱人意的身外之物无非一场过眼烟雨。这种思想认识的转向就是“新”赋予的内涵:原来看重的,现在放下了;原来不是特别在意的,现在成为动力甚至目的了。所以,当解锁了现实计较、利害关系这些有形重负,转而追求审美与创造这种诗性人生的无形意义,自然是雨过天晴秋高气爽,有种气血畅通被打开的感觉。因此,“晴”在这里更多是内在性的,指去掉遮蔽使心灵回归到本真澄明的活性状态。第二行“寂寂山林澹澹风”就是这种扩大内需的入口,如果想在精神世界有所收获,必须与外面的热闹拉开距离,像写出名著《瓦尔登湖》的作家梭罗,觉着都市生活与人的内在需求没什么必然性联系,就躲到荒野湖畔搭个棚子住上一段时间,静上一静,清理一下思路,别让自己跑偏消失在潮流之中。只有甘于平淡耐得住寂寞,才有可能在认知上学到、打通、掌握一些规律性的东西,从而提高生命的内在品质。然而高处不胜寒,没有人天生喜欢孤独,天生就爱寂寞,如果有谁甘愿抛弃世俗的幸福,心无旁骛地痴迷于登高望远,那他一定在山上看到了我们这些山下的人无法领略的风景,体验到了吾辈无法感受的快乐。比如哲学家康德,不仅从来未谈过恋爱,而且一辈子也没离开过方圆几十公里的住地,把生活安排得比钟表还刻板。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用三本书撑起了一座关于真善美的不朽殿堂,当真是应了这本诗集的书名出处,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”哈。

三、四行连读:“茅色已随石土暗,棘颜犹向峭崖擎。”这两行可谓一波儿让草开花的神操作,前者暗示出生理周期与自然规律,后者指向心灵的丰富性就在于差异化生长。也就是说虽然青春已逝、盛年不再,生命的列车驶入傍晚的轨道,但依然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”,依然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”。“棘颜”表示脸上荆棘丛生,是运用了拟人化的修辞方法,也就是说日子的柴米油盐非但没有磨损意志的棱角,反而激发促生了人的自我完成,从而体现出独立思考的个性化追求。“峭崖”应该是精神探险的隐喻,象征着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难度,因此,这时“棘顔”的锋芒已经不是愤世嫉俗或者家国情怀的意义了,而是去完成将经历体验转化为艺术创造的高难度动作,也体现出一份不甘心流俗与平庸的生命倔强。五、六行“满坡松柏交青翠,一带溪流自碧澄”没有太多好说的,主要是人生完成了由外向内的转身之后,心灵获得解放所呈现的一种返朴归真的本然状态,从而感受到“千江有水千江月,万里无云万里天”的豁然开朗,同时也在抒情节奏上起到了强化诗歌韵律的美感作用。

第七行“且傍夕阳留晚照”,“傍”有两个意思,一是靠、二是临近,例如依山傍水、傍晚时分,实际上就是依托“夕阳”。那么“夕阳”有什么资本或者有何底气值得凭借呢?这就要给出一个理由,因为“夕阳”在这里是一个信念的隐喻,只有依托这样的信念,人生才能留下让人眷恋、值得回忆,充实而有意义的“晚照”。我们需要看看这个“夕阳”由哪些元素构成 ,首先是以空间物象指代了时间区位,此乃“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”之谓也;其次是产生光和热,也就是奉献光明与温度;三是视觉上的暖色调传递给生命的融入感。用这样的信念支撑的精神形态,留下的人生“晚照”的表情一定是亲切而又生动的。因为生命之美在于发出光和热,那么人与人之间就会相映成趣互相照亮。许多时候我们觉得社会关系难处,有时甚至感到憋屈、尴尬,实际上是以利益交换和实用目的为前提的,不单纯也就不快乐,不快乐也就不自由。所谓“丹青不知老将至,富贵于我如浮云”,这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认识论,也是“晚照”真正要表现的意境:“莫道桑榆晚,为霞尚满天。”

最后一行“云霓入镜共宾朋”,既是对上一行的扩展深化,更是对生命意识的整体升华。前面表达的是人与社会的关系,也就是人如何在紧张僵硬的现实中解脱出来,获得情绪的舒缓和心灵的释然,从而让人性的光芒与温度,成为秋天苍茫而辽阔的永恒背景。最后这一行则是把人和自然的关系,提升到“全面战略合作伙伴”的新阶段,所谓众生平等“万象为宾客”,也就是说“和为贵”的传统不仅应该体现在人与人之间,人和自然的关系亦当如此,这是一种古老的天道法则。所以,人类需要从掠夺占有的主观思维,转化为一种审美观照的客观态度。“云霓入镜”,只有人时不时要照一下镜子,显然这里也是运用了拟人化的修辞手段,像李白的《月下独酌》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,林黛玉的《问菊》“莫言举世无谈者,解语何妨话片时”都是如此。“云霓”在这里只是作为大自然里令人赏心悦目的一个意象,人在湖光山色中流连忘返,把大自然当成故交老友,倾心交流互相欣赏,就像林逋之于“梅妻鹤子”的情感,就像辛弃疾吟诵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”,不亦快哉,幸何如之。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到在俗世生活的社会结构之外,精神世界还拥有令人着迷的艺术形态。这里面其实还包含了一个很重要的认识论上的转向,或者说是一种回归也未尝不可。最初“天地人神”是一个整体概念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人和世界就被分成了主体与客体的二元论模式。既然是主体那就是老大,自然要君临天下唯我独尊,人就是这样抓着自己的头发,从天道规律的自然链条中硬生生地挣脱拔高出来,后果就是当下的生态失衡与畸变异化。因此,我们必须更新思维模式,不能让大自然停留在客体的静音状态上,把它看成意义的附属品或者衍生物,当作一个仅仅提供生存资源的工具性平台,老去想着主宰它榨取它,这样的利用关系是难以形成良性循环与和睦共处的。万物皆有灵,所有的生命都是奇迹,大自然不仅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,更是一个活生生的对象化主体和拟人化主体。这样的认知意识,才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大格局,也是诗人长出翅膀后所拥有的大情怀。

关于《靖海渔村晨景》和《雨霁秋山夕照》的个人体会就是这样了,我也知道这么个干法有点儿土弄不合规矩,主要是自己没有能力在现代诗论的语境下,高度概括出一幅抽象写生,所以,只能一句一句地下笨功夫往上凑。好在这两首诗接地气,有营养有滋味儿,可以说是作者用人生阅历与艺术经验的文火煲煨出来的,而我作为有过类似经历和气味相投的同道,有兴致也有冲动调动自己的积累去“以意逆志”。当然,这个“志”不仅是作者的,同时也是我的,或者说是一种共同的人生态度,也许这就是环境对人的塑造吧。正因为如此,这个“志”无法取代读者自己的感受与判断,只能说是个人的一点儿私货,能够找到出口当然是件幸事,但我还没自信到把它作为一种标配,别不留神把人领沟儿里。好的作品是能够激发潜力的,由于意义的不确定性和审美主体的差异性,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,这也正是本文与文本的区别:前者尚处在私人性质的未被读者开发的静态,后者是已呈现在公共的开放空间,也就是正式出版面向大众,当读者参与进来并形成自己的理解后所具有的独立品质。再进一步说,只有偏离了本文的轨道,读者才能体验自由驾驶的乐趣拥有独立的文本。如果观念依旧停留在传统解释学的理论上,也就是发掘作者与作品的所谓原意和真理,如果没有历时性和共时性的不同读者不同元素的参与,那么作品将会成为封闭的一潭死水,永远也不可能兴风作浪把堤坝冲击碰撞出新的伤口,像火焰上的刀锋疼痛而明亮。那我们将无缘体认“说不尽的《红楼梦》”“说不尽的莎士比亚”这样的经典概念了,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布鲁姆在他那本长相另类的大作《影响的焦虑》中,提出了尽管极端却不无道理的“误读”概念:“一切阅读都是误读”。我理解他是把“误读”当作与时俱进的伟大动力,突破平面化阅读视域的限制,让文本不断在新的维度上被打开,从而呈现开放性的动态生长和意义增殖。

前面说过我看好这两首诗,最后就再补充说明一下,主要原因还不在于对具体意象有含金量的技术处理上,而是通过作品的艺术性所表达的阅历厚度和思想深度——生命的内在系统对外部世界的吸收与消化能力。我始终坚信实践大于理论,生活大于艺术,成长大于成才。人对经验的积累、对生命的领悟,最终还是要体现在面对现实的解构能力和心灵的赋形能力上,从而超越外在的实用目的获得内在的意义支撑。所以我说“茅色已随石土暗,棘颜犹向峭崖擎”是一波儿神操作,可谓暗合伟人名句“已是悬崖百丈冰,犹有花枝俏”的神韵与风骨。罗曼.罗兰在《米开朗基罗传》中说:“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,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爱它”,其实这种爱的形式往往就反映在现实与理想、写实和写意之间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张力上,这或许也正是文学与艺术和哲学与信仰的双重使命:前者让平凡的人生拥有一种被露水淹没,被蚂蚁绊倒的诗性叙事;后者在形而上的意义上显示出人的最高理性,那就是摆脱本我、突破自我、实践超我的意志自由。 (《鱼乐集》 李桃 著, 齐鲁音像出版有限公司)

2020年夏末于威海

附:李桃七律二首:

靖海渔村晨景

晨光初露晓风轻,

漫显村山似画屏。

小巷石阶人迹早,

草屋篱院灶烟腾。

捧托旭日岭峰意,

出没云波鸥鸟情。

碧浪渔歌帆影远,

鸡鸣犬吠褪寒星。

雨霁秋山夕照

秋山过雨赋新晴,

寂寂山林澹澹风。

茅色已随石土暗,

棘颜犹向峭崖擎。

满坡桧柏交青翠,

一带溪流自碧澄。

且傍夕阳留晚照,

云霓入镜共宾朋。


来源:新浪直播网

标题:晨景与夕照句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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